分手多年又遇见了前女友,她如今是本市最年轻的亿万富婆。
她未婚夫在同学聚会上说,谢谢我,要不是当初我放手,这会儿唐氏集团的总裁就是我。
她神色冷淡说:“都是过去的事。”
众人不嫌事大,纷纷起哄。
在她的注视下,我默默捂住了手腕上的疤痕,牵强地笑笑:“是,我们两个……早没关系了。”
1
“我记得当时,是傅侦提的分手吧?”
趁她未婚夫去洗手间的功夫,同学们开始八卦。
傅侦就是我。
唐佳坐在对面,唇角含着淡笑,眼神却冷淡至极。
这是分手六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
一切都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班长说唐佳不来,我才来的。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
如今的唐佳,功成名就,市里杰出的海归人才。
光手腕上的表,就价值连城。
无人不捧着敬着。
反观我,已经大不如前了。
“的确是他先提的分手。”
唐佳语气从容,回答了众人的疑惑。
大家各有臆想。
无非是,我劈腿,移情别恋了。
“傅侦,听说你欠了不少钱,这次同学会是来借钱的吧?”
“听说还被富婆包养了。”
在众人的讥讽中,唐佳那双眼始终落在我身上,一言不发。
我尴尬地笑着,没有回答。
门被推开,唐佳的未婚夫重新走进来,察觉到奇怪的氛围,笑问,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唐佳一改刚才的沉默,挽住他的胳膊,轻声说:“没什么,叙旧而已。”
他从容落座,视线定格在我身上,笑道:
“唐佳跟我提过你。当初要是没放手,这会儿唐氏集团的总裁就是你了。”
不少人眼里浮现出幸灾乐祸。
在当年,傅家盛极一时,我走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
这份嫉妒不会随着时间消磨干净,反而会在多年后,成为他们落井下石的理由。
唐佳出声打破了这份尴尬,声线清冷又不容抗拒:“都是过去的事了。”
众人噤声,明白大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纷纷说起别的。
她未婚夫朝我敬酒,“谢谢你的放手之恩,我们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来。”
我默默捂住了手腕上的疤痕,木然地说了句:“恭喜。”
2
“你为什么不跟她解释清楚?”
电话里,兄弟张秋正替我打抱不平。
同学聚会结束得早,我裹着大衣站在冷风里,满眼落寞。
“她有未婚夫了。”
电话那头一顿。
“有未婚夫了?”
张秋难以置信。
“嗯。”
同学三三两两结伴离去,路灯的光辉折射在雪地上,宛若碎开的琉璃。
“可惜你好不容易见到她,努力了这么久——”
“张秋,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有些话,当时不说,过后说出来,除了徒增恶心,没有任何作用。
冷风吹得眼睛又冷又疼。
我自嘲一笑,“兄弟,我放弃了。”
即便努力了这么多年,从泥沼里挣扎出来,想用最体面的方式跟她重逢,可是已经晚了。
“好,那你回来再说。”
春节前的温度已经降至零下,出租车难打,我站了一会儿,手就冻僵了。
手机上显示——正在排队。
身后传来高跟鞋笃笃的声音,伴随着她未婚夫体贴入微的声音:“小佳,雪真漂亮。”
“外面冷,先去车里,我一会儿过去。”
唐佳的声线清亮悦耳,极具标志性。
“那你快点。”
男人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随后走向不远处,拉开车门,动作刚好暴露出无名指上的婚戒,格外刺眼。
那是唐家的传家宝。
当年曾戴在我手上,后来分手时,我托人把它还给了唐佳。
人群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她。
我叫的车还没到。
唐佳始终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路灯下有交叠的两片影子。
我思绪恍惚回到了当年,分手那晚,唐佳在赶来见我的路上出了车祸。
她闺蜜打来电话,语气不善,“唐佳在医院。”
“她有生命危险吗?”
“没有你就不来了?”
“麻烦你照顾好她。”
“傅侦,她拿到了出国名额,早晚会有出息,你……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你就那么缺钱吗?她为你做的那些,你几辈子都还不完,你统统忘了是吗?”
她闺蜜在电话里几乎崩溃,就差没骂我白眼狼了。
那头突然被人夺过去,挂掉了。
可以说,是我把她抛下的。
她恨我也正常。
“你欠了多少?”唐佳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语气冷漠。
“跟你没关系。”
我吸了口冷空气,刚才被酒刺激过的嗓子一疼,突然呛咳起来。
冷气割裂气管,剧痛。
我弯下腰,扶着路灯杆,刚才喝下去的酒液开始在胃里翻腾,出了一头冷汗。
唐佳站在我旁边,冷眼看着。
出租车缓缓停在我面前,司机从里面探出头,“是去万禾公馆吗?”
“是。”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喘了口气去拉车门,突然被人抓住了袖子。
唐佳冷冷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万禾公馆是富人区,轻易不会放人进去。
我潦草去推唐佳的手,被她反手抓住手腕。
滚烫的体温贴着皮肤,传进了心口。
我挣了两下,不舍得再挣开。
抬头望着唐佳沉暗不明的脸色,“唐总想说什么?”
她抿唇,冷傲动人的脸上,看不清情绪。
我扯起嘴角,说出了她的想法,“你跟别人一样,认为我赚的钱不干净是吧?”
“一个月五万,够吗?”
唐佳冷着脸打断了我的话。
“什么意思?”
唐佳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层讥诮,“不是缺钱吗?五万,十万,不够你来开?”
我突然狠狠甩开了唐佳的手。
因为用力过大,她没站稳,倒退几步撞在了路灯杆上。
远处响起男人的惊呼,他打开车门冲出来。
“好好过你的日子,手别伸太长。”
我丢下这句话,坐车离开了。
3
“你对她动粗了?”张秋给我倒了杯热水。
“嗯,她想包养我。”我缩在沙发里,忍着一波接一波的胃绞痛,缓缓把水喝下去。
待了会,突然转头跑到厕所吐出来。
张秋拍着我的背,“胃不好还喝酒。”
我喘了几口气,擦掉冲洗过后,留在唇边的水渍,食道里火辣辣的。
“喜欢了这么多年,值得吗?”
我抬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黑发湿漉漉黏在额头上,脸色有些苍白。
张秋的牢骚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不真切:“要不是你狠心分手,哪来的她今天啊……”
我又想起了唐佳的未婚夫。
比起我,他更有朝气,也懂得讨唐佳欢心。
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的。
只不过后来我摔得太惨,等从沟里爬出来,一切都变了。
等张秋结束万和公馆的工作,我俩肩并肩,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我突然接到唐佳闺蜜打来的电话。
“傅侦,你要是困难,我可以给你安排工作。”
我没说话,等着听她下文。
“他们下个月结婚。张岁和人挺好的,家境也不差,你……”
“我不会再去打扰他了,你放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徒劳解释:“我们只想让唐佳过得好点。”
“嗯。”
当年的朋友,无一例外,站在了唐佳那边。
电话挂断,张秋苦笑,“他们什么都不懂。”
“没关系。”
由于我还要在这里留一段时间,便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了份工作。
面试的时候,HR 狐疑地问:“你有抑郁症?”
“以前的事,现在好了,有医生开具的证明。”
之前几家公司都在背调的时候,因为这个原因把我拒了。
这家公司比较小,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入职的通知。
我以为,同学聚会,就是我和唐佳最后的交集。
没想到三天后,唐佳空降我们公司,成了我的上司。
而我的工位,被挪到了唐佳办公室门口。
“我拒绝。”
“可以。”唐佳头都不抬,冷冰冰道,“辞职报告交给人事部。”
我气笑了,“就因为不同意换位子,您要炒了我?”
她笔尖一顿,终于纡尊降贵,抬头跟我对话。
“我只是给你提供了选择,难不成你以为我图你点啥?”
我一噎,想起昨夜张秋为了一点房租,跟人家据理力争,勉强笑着,“唐总高风亮节,我自然不怕。”
唐佳略一点头,“谢谢,出去的时候关下门。还有,椅子方向要背对着我,我不想看见你的脸。”
“……”
剩下的日子,我们几乎没什么交集。
一周之后,公司团建。
由于我是新人,被灌着喝多了酒。
“小傅,不喝可要扣工资了。”
“放心,醉了我们带你回去,大男人,怕什么。”
经理笑着劝酒,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我灌下了今夜的最后一杯,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我在一张大床上醒来。
明媚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我撑坐起身,掀开被子,露出裹在身上绵软的浴袍。
我愣了下,起身走出去。
敞亮的客厅里,唐佳正坐在餐桌前读晨报,也穿着酒店的浴袍。
见我出来,她掀起眼皮淡淡看了眼,“醒了,早饭在桌上。”
一股悚然席卷了全身,我脸色煞白,“我们……”
晨报被唐佳随意掷在茶几上,略微拉开领口,白皙的皮肤上露出暧昧的吻痕,“很不幸,昨夜是你主动的。”
我如遭雷击,昨夜的记忆完全空白。
“不可能。”
唐佳把一份合同放在我面前,上面摁着我的手印,大致内容是——我给她做情人,每月她会给我十万块钱的报酬。
“这不可能是我摁的……”
“是吗?”唐佳轻笑一声,“你确定?”
面对她认真又坦然的注视,我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
她无视我的局促,掏出一份录音笔,
“昨夜不小心,录下了你的独白。傅先生,要不要听听你龌龊不堪的心思?”
我浑身一抖,如堕冰窖。
一股巨大的耻辱席卷了我。
这种心思,藏起来尚且觉得龌龊,如今说出来了,还被当成了证据,就像犯了罪一样。
唐佳眼尾微扬,眼底的情绪看不清。
“觊觎有夫之妇,啧,傅侦,这份录音,给他们听听,怎么样?”
我紧紧攥着手,声音沙哑,“你是在报复我吗?”
“是。”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你当初没想让我好过,我凭什么要让你好过?”
“两个选择。”
“要么履行合约,要么,我把录音公之于众。”
墙角的钟表滴答作响,伴随着心跳声,一下下撞着耳膜。
我嘴唇干裂,木然抬头,“那就公之于众吧。”
在她阴冷的注视下,我麻木地说道:
“唐佳,我不做第三者。”
唐佳认真地盯着我,笑了笑,“傅侦,你以为你是谁?”
“你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4
我在浴室发现了自己凌乱的衣服。
而唐佳的衣服,规整地搭在门口的衣架上,泾渭分明。
眼前场景刺痛了我的眼,我叹了口气,默默换下衣服,走出酒店。
张秋打来电话,语气艰涩,“傅侦,他们要五十万。”
天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
为了给我治病,张秋并没有存下什么钱,我的积蓄也少得可怜。
“他们说,如果不给,就把你的事捅出去,阿姨的遗物和骨灰,也不会告诉你在哪里。”
“我试着预支一部分薪水,再问人借一点,下个月应该会凑齐。”
“好。”
几番犹豫之后,我摁下了一个号码。
那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
“傅先生,有事吗?”
我吐了口哈气,说:“姜医生,很抱歉打扰你,我……”
姜堰那边似乎很忙。
她几经辗转,最终到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耐心问:“遇到难处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您能借我四十万吗?”
这是我第一次问人借钱,说完之后,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
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姜医生,急诊手术。”
“知道了。”
我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做好她直接挂电话的准备。
最后一刻,姜堰简短地丢下句:“卡号发我,今天之内打给你。”
说完,电话挂断了。
天依旧灰蒙蒙的。
冷冰冰的忙音突然有了温度。
傍晚,经理敲了敲我的桌面,“晚上要跟客户吃饭,你跟着。”
几个小时前,我刚刚跟他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
加上借来的钱,和以前的积蓄,勉强凑够五十万。
走进包间的时候,我看到了唐佳。
看那道高挑妖娆的身影游刃有余地与众人寒暄。
水晶吊灯折射的光辉勾勒出她娇俏的侧脸。
经理轻轻把我往前一推。
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唐总,这是您公司的人?”
唐佳随意一瞥,笑道,“是,新人。”
“什么新人需要唐总亲自带啊,模样不错。”
闲谈间,众人落座。
经理把我安排在唐佳旁边,低声说:“今晚机灵点,该挡酒就挡酒。”
众人含蓄地问:“唐总,您这位新员工是能喝?还是不能喝?”
不等唐佳回答,经理急忙回复:“能喝,能喝。”
说完把酒杯往我面前一推,“先敬一个。”
唐佳含笑不语,轻轻敲着桌子。
我端起酒杯,秉着气,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肆无忌惮地冲进食管,一路点火,在胃里叫嚣翻腾。
众人叫好,正准备乘兴追击,唐佳开口转移了话题:“刚才说到哪来着?咱们继续。”
其间气氛热烈,不少人要敬唐佳酒,她借口说胃不好,一口没喝。
最后都被经理变着法地灌进了我的肚子。
最后我实在撑不住,去了洗手间。
洗手台的水龙头被打开了,我一个劲儿地干呕,干净整洁的衬衣,不大一会儿变得湿漉漉的。
给张秋发完短信后,我彻底没了力气,低着头趴在洗手台上,闭着眼睛剧烈喘息。
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
我以为是某个来上厕所的人。
谁知道唐佳的声音传来,语气平静,“这就撑不住了?”
我养足了力气,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错开身子往外走。
被唐佳抓住胳膊,拖回去。
她把我摁在洗手台上,细细打量着。
“你放开我。”
胃酸腐蚀了喉咙,每说一句话,都能感到疼痛。
唐佳轻而易举地将我拖到镜子前,让我面向镜子,枕着我的肩膀笑,
“好好看看你自己,这个样子出去,不怕被别有居心的人盯上吗?”
镜子里的我两眼沉醉,领口也开了。
唐佳就透过镜子,肆无忌惮打量着我的身体。
我闭上了眼,“还有谁能比你更别有居心?”
唐佳轻笑一声,吻在我耳边,“今晚跟我回去,好不好?”
“滚——”
她无情地堵住了我嘴,肆意压榨我肺里的氧气。
血液在酒精的作用下,像烧沸了的岩浆,疯狂地在身体里冲撞。
光线模糊成团,水滴像隔了一层膜。
一下一下,如同滴在心上的硫酸。
让人痛不欲生。
我仿佛又被拖回那段黑暗的日子。
绝望地凝视着这个炫彩斑斓的世界,与他们格格不入。
“唐佳,能不能放了我?”
我在无声地坠落,狠狠撞入井底。
大概是痛的。
但是我感受不到了。
“傅侦!”
唐佳在喊我。
不再是那种恨不得我去死的眼神。
她慌了。
以至于我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年轻时候的她,还是现在的她。
我说:“唐佳,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5
这场高烧来势汹汹。
我意识混沌,浑身痛得要死。
窗外北风呼啸,迷迷糊糊中,我梦到了当年。
我躺在病床前,问:“唐佳,如果我死了怎么办啊?”
她握着我的手,轻声哄我:“别瞎说,只是发烧而已,打完针就好了。”
我问:“你的生活费够用吗?打针很贵的。”
“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你打了几份工啊?”
唐佳没有回答,她托着腮,认真地说:
“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我苦笑道:“等我爸妈不吵架了,我就跟他们要生活费还你。”
唐佳眼神温柔,“相信我,我们以后会有钱的。”
可是我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平平安安。
唐佳去外省参加竞赛的那晚,我回家时,推开了爸妈的卧室。
我爸把另一个女人护在怀里。
我光鲜亮丽的人生从那时候开始崩溃。
随之而来爸妈剧烈的争吵,我爸不告而别,傅家债台高筑。
某个深夜,那群讨债的中年男人上门。
头顶摇曳的灯,男人兴奋的叫嚣,皮肤的钝痛和恶心的触感,以及我妈撕心裂肺的怒骂,混杂成一锅浆糊,在脑子里奔腾翻涌。
镜头像按下了快进键。
我妈被债主们逼死在浴缸里。
衣不蔽体。
张秋发现了半死不活的我,带我去了遥远的南城。
一个阴雨天,我跪倒在医院的角落里,穿着孝服,神情潦草。
“他有家族遗传性的抑郁症,还有亲人吗?”
张秋担忧地望着我,“还有个女朋友,在外地参加竞赛。”
“通知她过来吧。”医生的话,混杂着一些专业术语,“他现在自杀倾向明显,治疗难度很大,几年之内,都离不开人,家属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那时候我的精神状态,已经没法支撑我去报警取证讨回公道了。
我和张秋,就像两个丧家之犬。
丢盔卸甲逃离了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同一天,竞赛的获奖名单上,唐佳的名字是第一个。
她拿到了出国名额。
打来电话。
接起后,对面是呼啸的风声。
“傅侦,”唐佳的声音温柔至极,“不负所托,三年后,我们结婚。”
我看向缓缓闭合的铁门,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唐佳,我……可能没法跟你一起了。”
我眼含热泪,仰头深吸一口气,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
她屏住了呼吸,“为什么?”
我张了张嘴,那一瞬间,犹豫了。
她的前路光明。
真的要自私地将唐佳的后半生,困在阴雨连绵的南城吗?
一窗之外,有个男生正隔着栅栏,失声痛哭。
他的女朋友脸上是令人难过的麻木和厌恶。
我看见了爱从眼睛里消失的样子,让人绝望。
风吹起了头发,露出我浑身伤痕。
我好半晌,若无其事地说,“唐佳,你好好的,咱们就算了。”
6
耳边传来仪器滴答声。
夕阳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来,落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像一层漂亮的洒金。
噩梦渐渐退去,我坐起身子。
女孩子坐在沙发上,低头安静地削着苹果。
白皙纤长的手指十分灵巧,不大一会儿,一颗完整的果子出现了。
圆润干净。
是唐佳。
她听见动静,抬眼,对上我的视线,默默起身,摁响了铃。
医生很快走进来,照了照我的瞳孔,确认我没有问题后,转而对唐佳说道:
“他营养跟不上,平常饮食上,可以着重补充一些蛋白质。”
唐佳点点头,“谢谢。”
门关上了。
她走到床边,把苹果递给我,“什么都别想,先把病养好。”
我没有接,而是下床,兀自打开柜子翻找。
手机不见了。
也没有外穿的衣服。
她任我在病房里折腾。
“唐佳,你想干什么?”
我光脚站在地上,一束阳光透进来,玻璃上倒映出我苍白憔悴的脸。
“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
唐佳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我想要你。”
她就坐在光里,一双漂亮的眼睛不加掩饰地盯着我,视线炙热而……令人耻辱。
我颤抖着,攥紧了手,“唐佳,你不能这么对我。”
唐佳起身,两三步来到我面前。
“为什么不能?”
“我有喜欢的人了,请你别再纠缠我。”
“是吗?”唐佳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她捧住我的脸,踮起脚尖靠近,唇在离我唇瓣还有一公分的地方,停住。
我挣不开她,侧头的那一刻,闭着眼睛,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唐佳笑了,清冷的声线灌进耳朵里,“傅侦,你说谎。”
7
私人医院坐落在郊区,窗外是绵延不尽的树林。
我走不出去,也联系不到任何人。
我曾经试图向医生护士求助,她们表示无能为力。
唐佳每天都来。
多数时候是傍晚,她风尘仆仆地赶来,跟我说会儿话。
我十分抗拒和她的亲昵举动,唐佳也不强求。
最近,我总是梦见以前的事。
那时候我整天把唐佳的名字挂在嘴边。
为了给我买香蕉牛奶,尖子生唐佳第一次逃课,被老师抓。
后来,上了大学。
学校开始传她和校草的绯闻。
我坐了十几站地铁,坐在女生宿舍楼下。
唐佳大半夜穿衣,急匆匆下楼,抱着我撒娇,“你要我,我就是你的。”
“以后,也只有你一个。”
“傅侦,我好爱你,很爱很爱。”
那时候的我们,大概也猜不到,十几年后,会是这个局面。
“明天,我要结婚了。”
窗外夕阳还没落下,余温尚在。
唐佳的声音将我旷远的思绪拉回,“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捧着凉透的水杯,望着她的脸出神。
突然明白最近频繁做梦,是因为什么了。
我在跟过去的傅侦和唐佳告别。
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放她和张岁和的新闻。
金童玉女。
天作之合。
那曾经是我们期许的未来。
可是如今的傅侦,一身烂账,有什么资格呢?
“恭喜。”我说,“早生贵子。”
唐佳削苹果的动作一顿,刀口蹭在指腹上,很快渗出殷殷血迹。
她愣了下,抽出纸巾摁住,低头笑笑,
“没关系,我和他只是走个过场,你想要我们自己的孩子吗?我没意见。”
“唐佳,就这么算了,行吗?”我忽然觉得很累,“大家都体面一点。”
唐佳也不削苹果了,把东西丢回果篮里,死死盯着我,露出一丝讽笑。
“就这么算了?”
“凭什么?”
“是你先开始的,最后你一句玩腻了,云淡风轻抽身离开,那我算什么?”
“一条狗吗?”
我闭了闭眼,驱散了太阳照在眼底的光晕,“那我还给你。”
唐佳一僵,“你说什么?”
我望着即将落山的夕阳,“你不想让我好过,我可以去死。”
下巴突然被人掐住,掰过头去,我对上唐佳饱含怒火的眼。
“傅侦,你是不是有病?”
“那么想死,当初为什么不去死?”
8
她什么时候走的,我记不清了。
当晚,唐佳的闺蜜——柳依依,也是我很多年前的朋友,推开门闯进来。
“傅侦,你跟我承诺过什么?”
她劈头盖脸一顿质问把我问蒙了。
“你知道解除婚约,唐佳要损失多少吗?”
“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能不能别像当初一样,任性妄为,什么都让唐佳给你兜着。你能不能为她想想?”
“怎么了——”
“怎么了?”柳依依气笑了,对着我咆哮,“唐佳因为你,要悔婚!你还问我怎么了?”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茫然地坐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
她公然悔婚,把我置于何地?
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吗?
柳依依强横地把我拖下床,“你跟我走,你当年不是很会吗?玩腻了,有新欢了,那么多借口,你随便说一个!”
“柳依依——”
“傅侦!”柳依依气得发抖,“你不回来,这些事情还会发生吗?”
怒吼回荡在风雪里,北风呼啸,冻结了我所有的感官。
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憎恶。
仿佛这样的我,就该去死。
“柳依依,是她不肯放过我。”
柳依依脸色冷了冷,“办完这件事,我送你走。”
深夜的办公大楼灯火通明。
柳依依拉着我闯进去,可惜,记者会已经开始了。
唐佳从容地坐在聚光灯下。
“听说您悔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
面对记者的提问,她游刃有余。
“我和张先生存在一些分歧,和平分手。”
柳依依脸色铁青,紧紧掐着我的手腕,不许我乱走。
“……可是据知情人士透露,您与自己的初恋,旧情复燃。”
唐佳气定神闲,“都是传言,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今天的发布会到此为止——”
她起身的刹那,突然有人喊道:
“他来了!”
“就是他!”
全场的摄像机瞬间对准了这边。
我暴露在聚光灯下,狼狈又错愕。
记者蜂拥而至,短短几秒钟,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
接二连三的提问响起:“请问您与唐佳什么关系?”
“你真的插足别人婚姻了吗?”
快门声此起彼伏。
唐佳笑容突然凝住,起身拨开人群向我走来。
“不是。”
“我没有。”
我无力地辩驳着,但声音很快压倒在他们强烈的求知欲中,问题接踵而至。
“有新的爆料!”
一个记者惊喜大喊,举着手机,里面传来我的声音——带着朦胧的醉意,如同呓语,“小佳,我爱你。”
是录音笔。
我心中惶然。
曾经我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更糟糕了。
这场风暴真正到来时,我被彻底毁掉了。
“这不就是小三吗?”
“不要脸。”
众人的窃窃私语,像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录音将我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对不起。”
“柳依依!带他走!”
唐佳推开人群,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的表情。
我眼前花白一片。
只听那人一字一句地念道:“爸爸欠债,妈妈受辱自杀,本身患有严重的家族遗传性的抑郁症,在南城精神病院关了五年……这不就是精神病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哗然。
“精神病出来祸害人干什么?”
“有病吧。”
“这么不去死呢?”
唐佳的脚步一停,豁然抬眼,望向我。
震惊。
错愕。
难以置信。
我站在喧嚣的人群中,血液一点点凉下去,直至浑身都冷透。
“傅侦……”
唐佳在喊我,语气颤抖。
我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只是在平静地,等待闸刀落下,将我的人生,彻底毁掉。
“他还被人侵犯过,一个大男人,被玩了。”
这是匿名爆料的最后一句话。
听到的瞬间,唐佳的脸,惨白如纸。
9(唐佳视角)
自从那天,从公司回来,唐佳就再也没说过话。
百叶窗闭了三天,光线挤不进昏暗的室内。
手机上的未接来电霸占了屏幕。
她没点开一下。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按下了暂停键。
唐佳坐在那里,蜷缩着,了无生气。
她还记得那个男人带傅侦走时,冰冷的语气。
他说,“我们所有人都盼着他活,唐小姐不愧是铁血手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我们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张秋被保安拦在外面,对着她嘶吼,“唐佳,你知不知道他不吃药就会犯病?你关着他,跟杀人有什么两样!”
抑郁症。
精神病院。
这些名词,像无数根锐利的刺,在她的思绪里,肆无忌惮地翻搅成团,狠狠牵着神经。
柳依依敲了敲门,最后推开一条缝隙,站在门口,“小佳,你好点了吗?”
“为什么?”
唐佳声音嘶哑,心口传来的钝痛让她痛不欲生。
柳依依沉默了片刻,“对不起,我当时觉得,没必要查,所以……”
“资料是假的,是吗?”唐佳声音很轻,“柳依依,在你跟我说他在国外潇洒自在的时候,傅侦正在南城的精神病院里关着。”
“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句解释苍白无力。
她知道不能全怪柳依依,哪怕细问一下,也许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唐佳已经没有精力去听柳依依的辩驳。
张秋不顾秘书的阻拦,推门而入。
刺目的光线让唐佳眯了眯眼,却并没有制止。
秘密连连道歉。
“对不起,唐总,没看住。”
“出去吧。”唐佳说。
秘书小心翼翼替他们掩上了门,室内重归于昏暗。
张秋就那么站着,似乎不想跟她沾上一点关系。
“唐总,有些话,现在可以说了。”
窗户开了条小缝,冷风彻骨。
唐佳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做了错事,总会遭到报应。
或早或晚。
“……去年,傅侦过生日的时候,我曾经开玩笑,问他这个世上最喜欢谁。”
“他说,第一个是母亲,第二个是唐佳。”
唐佳闭上了眼,只觉得这句话,让她冷到了骨子里。
“……那时候,他的病刚好。每天只需要吃一小片药,就能跟正常人一样。”
“所以今年,为了给阿姨收拾遗物,我带他回来了。”
张秋眼圈发红,“他总说,当年分手分得太不体面,这次想好好地跟你重逢,甚至远远看一眼他的大企业家,就够了。因为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了……”
“唐佳,他配不上你吗?”
“你知道竞赛资格,是怎么争取来的吗?”
唐佳的手慢慢收紧,似乎看到了那些足以击垮她的真相。
“当时已经内定了,是傅侦写了举报信,要求公正公开,这个名额才落在你头上。可是相应地,他得罪了很多人,以至于后来,在他爸跑路之后,他和他妈妈,被很多人刁难。”
那只无形的大手扼在唐佳脖子上,她疼得无法呼吸。
他被人欺负过。
是因为这个吗?
张秋继续说:
“当时你在外省参加竞赛,大概有一星期没有打电话回来。所以你应该不知道,这边天翻地覆。傅家倒了,他爸带着小三跑路,一堆要债的天天堵在家门口,要傅侦和他妈的命。阿姨受辱自杀,傅侦跟人拼了命,结果命差点没了,还被人做了那些脏事。之后他就犯了病。”
“……最严重的时候,我眼睛都不敢离开他身上一秒。他那时候都被折磨得没个人样。”张秋死死盯着唐佳,“你出车祸的时候,傅侦疯了一样,让我放他去死。你让他怎么过去?”
唐佳面如死灰,闭上了眼。
这几个月来的记忆疯狂折磨着她。
她默许经理将傅侦灌醉,送进了她的房间。
引诱他酒后吐露真言,又丧心病狂地伪造了份毫无法律效益的假协议,只为了看他纠结又痛苦的样子。
一次次地羞辱,戏弄。
最后偏执地将他关进了郊区的私人医院,张秋来找过她很多次,她见都不见。
她问他是不是有病,问他当年为什么不去死。
傅侦眼神日渐空洞,时常望着她,一动不动。
她误以为,那时傅侦还爱着自己。
可是现在想想,唐佳在无声地质问,她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地对待他。
“为什么……没告诉我?”
张秋苦笑道,“怎么解释?”
“他病了,连活着都是奢望,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在乎的人,不要被自己拖垮。他把你的学业,看得比一切都重要,那场竞赛,是你的翻身仗,是他拼了命才换来的机会。他只是希望你好好的。唐佳,他该死吗?”
他该死吗?
这句话如一记重锤,狠狠抡在唐佳的心头。
纠缠他,折磨他,看他笑话的是她。
知道他有教养,拿合同来侮辱他的是她。
该死的也是她。
“我们试过很多办法,让傅侦燃起求生的欲望。最后发现只有一点对他管用。”
唐佳突然不敢往下听了。
张秋苦笑说道,“你的名字。他永远记得他的大企业家。”
10 傅侦视角
当时离开的时候,我跟张秋开玩笑,说这个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事实证明,flag 不能轻易立。
我又病了。
南城只有冬天是干燥一点的,往年都是下冻雨,今年却破天荒下起了雪。
医生护士闲谈的时候,说,“今年是冷冬,啧啧,地球的气候,越来越不适宜人类生存了。”
快过年了,窗外树枝光秃秃的,一片都不剩。
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哈气熏出一层水雾。
“楼下有个人。”
“她每天都站在那儿,不冷吗?”
张秋面无表情地应道,“哦,是吗?大概是不冷的。”
他最近心情不太好。
以至于我每天都不敢说啥话,免得又要跟他吵。
张秋递给我一杯水。
“喝了,过一个小时再吃药,姜医生说晚上想让你陪她堆雪人。”
我又看了那个人两眼,觉得有些眼熟……
张秋给我拉上了帘子,“别看了,小心瞎了眼。”
“哦。”
我回到床上,吃过药之后,靠着抱枕玩游戏。
外面传来张秋和姜医生说话的声音。
随后,她推门走进来。
我飞快地藏起手机,正襟危坐,扬起一抹笑,“我吃过药了。”
消毒水味顿时弥漫了室内。
姜堰的视线在我身上逡巡一圈,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傅先生,我不会因为你玩游戏骂人的。”
我闹了个大红脸,“你怎么知道我在玩游戏?”
“我也玩,背景音乐我很熟悉。”
姜堰洗过手,脱掉白大衣,视线透过镜子,看向我,略微带着笑意,“不去穿衣服吗?要陪我堆雪人哦!”
她是同医院胸外科的。
第一次见她好像是一个秋天。
天气难得放晴,我隔着栅栏,蹲下捡外面的狗尾草。
姜堰路过,低头看着我。
我说:“劳驾,帮我捡一下。”
她抬头看了眼院子的挂牌,惋惜道:“按照规定,你不能触碰任何有危险的东西。”
见我没动,她又问:“你想干什么?”
“叼着。”
姜堰看了眼时间,蹲下来,笑嘻嘻地说:“那我看着你,到时间我把草带走。”
她的午休时间很短,我安静地隔着栅栏和她待了会儿。
最后她要走的时候,我说“谢谢。”
后来,又遇到过几次。
她很忙,也没理我。
直到有一天,她又来了,头上翘着几根呆毛,“不好意思,最近太忙。”
后来,她开始跟我聊天。
“你好像话很少。”
“嗯,我不能说太多。”
“为什么?”
“我病了,大概也说不出令人高兴的事,不能向别人倾倒情绪垃圾。”
姜堰当时盯着我,没有说话。
后来,她来得比较频繁。
有时候会很疲惫。
我试着学几个笑话,讲给她听,每次姜堰都热切地注视着我。
她问:“傅侦,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希望所有人都开心快乐,包括我自己。”
11
我飞快地套好装备,等姜堰穿上羽绒服,挽着我的手臂下了楼。
这里每隔几步就有个门禁。
只有她能带我出去。
夜幕下,大雪纷纷扬扬。
姜堰递给我一把小铲子,笑着说:“我想看你给我堆雪人儿。”
“好。”
冷空气莫名让我心情大好,拎着铲子在结了冰的喷泉那儿绕了一个圈。
转身时,突然看见唐佳就站在不远处。
清减不少的俏脸上,布满苍白。
眼睛红红的,看着我。
“唐佳?”
我语气很轻,有些诧异。
唐佳嘴唇动了动,“阿侦,我错了。”
换做以前,我一定会笑着打趣,“大小姐哪儿有错啊?”
现在,却只是拎着雪铲,有些局促地说,“没事。”
我经历了太多苦难,早已被磨平棱角。
风雪在黑夜里呼啸。
唐佳慢慢走近,语气发涩,“怎么会没事?阿侦,求你跟我说点什么,好吗?”
我想了想,“祝我们新的一年,身体健康。”
那一瞬间,唐佳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
她眼泪流出来,颤抖着,“别这么对我,求你了。”
我摸了摸她的脸,很冰,很凉。
于是像当年一样,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
“本想选个体面的方式,见你一面,结果搞得一团糟。”
“对不起,是我不好。”唐佳说道,“如果我当时……”
“是我选择从你的人生里离开,怨不着别人。”
我说得很慢,也有些难过,“同学聚会,我问过班长,你不在我才去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骗我。我只是想听一听你的消息,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唐佳哭得不能自已,“对不起,是我……是我故意的。”
“这样啊……”我笑了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阿侦,对不起,在你最难的时候,我没能陪着你。”唐佳捧着我的手,最终发现了我手腕上的疤痕。
“你不用感到抱歉。我不想把你强留下来,很多年以后,我们一起过苦日子,吵架的时候翻旧账,数算到底是谁欠了谁。”
我耐心地替她摘下落在睫毛上的雪花,“小佳,看到你功成名就,我真的很开心。”
“可是我说过要给你赚钱花的……”唐佳捧着我的手,“没有你,我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我摸摸她的头,笑道:“你看,我的围巾一百多块钱呢,我的钱已经够花了。”
唐佳眼中的光消灭殆尽,颤抖着问,“回不去了,对吗?”
“小佳,你有你的人生,我也要走我自己的路。”
“北城,我就不回去了。”
伤人的话,怎么可能会轻易忘掉呢?
大家都是有记忆的。
我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倘若回去,往后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上。
那将比割舍掉一段感情,痛苦一万倍。
唐佳轻轻吸了一口气,捉住我的手,像当年一样,重新将它们捂热。
“录音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引诱你说的,那天晚上,我没碰你。”
我眼眶发热,“唐佳,那就跟我道歉吧,说句对不起。”
她痛不欲生,贪婪地将我的脸刻进记忆里,做最后的告别。
“对不起。”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最终,也没有把那句“没关系”说出口。
“唐佳,余生要平安快乐。”
天上的雪越来越大。
我转身,卖力地迈开步子,努力向前走。
身后风雪呼啸,声音渐远。
也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唐佳的哭声。
姜堰穿着驼色大衣,双手插兜站在昏黄的路灯下。
依稀能看见她清俏的眉眼,和专注的视线。
我走近了。
她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问,“看到什么了?”
我扯了扯唇角,笑得有些难看,“姜医生。”
“嗯?”
“谢谢。”
12
几天后,我在娱乐版块的新闻上看到了唐佳的身影。
她瘦了很多。
面对采访,她将自己做过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媒体。
是她强迫我,那支录音,也是她引导我说的。
同时,她还晒出了一张协议书。
签字人是她与张岁和。
两年的订婚期,到期和平分手,合作共赢。
两人本也没打算结婚。
那天晚上,是协议书里原本写的,开发布会,宣布解除婚约的日子。
这件事无疑对唐佳的公司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多年积攒的名声和地位一落千丈。
后来的日子,柳依依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她说:“对不起,傅侦,我欠你一个解释。”
她说她识人不清。
张岁和动了私念,曝光了我的事情。
当初那些债主,曾经勒索我 50 万,后来我被唐佳带去了私人医院,他们联系不上,转头以两倍的价格,卖给了张岁和。
她还说,很担心唐佳的工作状态,问我能不能回去。
我还是同样的答案。
该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我无能为力。
三个月后,我病情稳定,就要出院了。
暖洋洋的日光在身上铺陈,窗外春暖花开。
熟悉的消毒水味儿又传来。
我知道是姜堰来了。
“有吃的吗?我忙了一天,快给我一口!”
她太忙了,最近总是在我这里觅食。
我揭开羊毛围巾,露出捂得热气腾腾的豆沙小面包。
姜堰毫不客气地拿过去,撕开外包装,大快朵颐。
我就这么盯着,直到她好笑地问:“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很好养活。”
姜堰吃完,“你有没有考虑在这里定居?”
“为什么这么问?”
“是这样的,我有间公寓,正在出租……”
我思考了片刻,“你是不是很缺钱啊?”
因为她看起来的确很真诚。
“我现在没什么收入,所以可能没法负担昂贵的租金。”
“我很便宜的。”姜堰一本正经地说瞎话,“没有邻居,我一个人害怕。”
她看起来在套路人,但是不太确定。
出院那天,一缕春风吹得人心头欢畅。
我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过马路的时候,姜堰忘记看红绿灯,我拽着后脖领,无情地拖回来。
她猝不及防地撞进我怀里。
顺势抱住我,没放手。
“你……”
“嗯,追你。”
她声音很轻,很随意,唇角微微挑起,像是说了句今天天气很好之类的话。
砰砰……
远处的小孩摇着玩具鼓,咿呀玩闹。
怦怦……
是我心脏的跳动。
我声线不稳,却仍然勇敢地看着姜堰:“我爱了一个人很多很多年,我不确定……”
风吹乱了姜堰的头发,她眼神温柔,“傅先生,我也爱了一个人很多很多年,给个机会。”
那一刻,我眼眶有些湿润。
“我……很不好的,我得过病,身体也——”
“傅先生,你曾经说过,你希望所有人都开心快乐,包括你自己。”姜堰眨眨眼,“我希望你愿望成真。”
微风吹来。
日光闯过树梢,落在她眉梢。
曾经我以为遥不可及的春天,不知何时,已花开遍野,春色正浓。
13(唐佳视角)
第二年的冬天,张岁和的公司宣布破产。
当初那些欺负过傅侦的人也被唐佳送进去了。
历经几次危机,唐佳的公司终于起死回生。
这天,唐佳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很久。
窗外大雪飘扬,楼下的车灯连绵成片。
这已经是她连续工作半个月后了,恍如隔世。
她突然记起,一年前的这一天,也下了雪。
傅侦出现在同学聚会上。
看到她带着张岁和出现的那一刻,眼睛里充满了错愕和慌乱。
后来的她,无数次梦见当时那个场景。
也曾无数次在梦里做出改变。
她提前解除了婚约,在经理给傅侦下迷药时,报了警。
没有逼傅侦喝酒,也没有对他说过重话。
她就像傅侦预想的那样,迎来一场体面的重逢。
傅侦回来了,在深夜将她抱紧,说他当年的遭遇。
他们久别重逢,吻在一起,走入一场幸福美满的婚姻。
她和傅侦拍了婚纱照。
照片上的他笑得灿烂阳光,五指跟她交握在一起。
每次梦醒,她孤零零躺在床上,听着钟摆滴答滴答向前走的声音。
才会意识到,时间在向前走,傅侦却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余生里。
他彻彻底底离开了。
南城的那个雪夜,傅侦祝她余生平安快乐,眼神真诚又坦然。
他说他不回来了。
他为没有一次体面的重逢,而感到难过。
因为她伤害了他,所以他决定离开。
没有责备的话语,恼恨地埋怨,那句余生平安快乐,像一把温柔的刀,深深扎进她的心口,带来永远无法消磨的隐痛。
由于长期不规律作息,她患上了胃病。
发作起来,疼得要命。
这一晚,她再次从梦中醒来,躺在冰冷的床上,窗外一弯冷月。
依稀记得,傅侦陪她看月亮,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突然很想傅侦,第二天订了去南城的机票。
时隔一年,再次踏足这个地方,依然是同样的天气。
风大雪重。
路上行人匆匆。
唐佳寻着地址,找到了一处公寓。
天色将晚,二层的住户却没有亮起灯。
唐佳就站在一个角落里等。
半个小时后,傅侦的声音传来,温柔又认真:“那家的番茄牛腩不好吃,下次你买一些牛腩,我给你做。张秋也喜欢,喊他来吃。”
唐佳下意识望过去,那道熟悉的身影蓦地撞进她的视线里。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
被雪一盖,只剩下白色。
脸上圆润了些,走在雪地里,脚步很稳。
旁边,是一道娇俏的身影,总是仰着头,崇拜又温柔地注视着他。
她微微一抬眼,视线落在唐佳身上,突然不动了。
两个女人隔着风雪,谁都没有说话。
“阿堰,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还是熟悉的语气,只是却是对另一个说了。
姜堰收回视线,小声抱怨道:“听见了,你要做番茄牛腩,可是上次你把锅烧煳了,我还没有买锅。”
傅侦扯扯嘴角,有些愧疚,“对不起。”
姜堰拍他的肩膀,像在拍一个可可爱爱的大白熊,“你先回家,儿子还没喂呢。”
“你去哪?”
“买锅。”
“牛腩呢?”
“一起买。”
“这么急?”
“嗯,今晚就要吃。”
傅侦摇着头,无奈地进了楼道。
姜堰这才望过来。
唐佳无话可说,就先说了句,“恭喜。”
姜堰笑了笑,“谢谢。”
其实她知道唐佳误会了。
儿子,是她和傅侦养的猫。
但是姜堰并不想解释,去年她把傅侦带下来堆雪人的时候,曾经给过她机会。
不论怎么说,唐佳和他都已经结束了。
应该各自安好。
“他的病情——”
“稳定。”姜堰很直接,“他性子很好,也不爱生气,是个很好的人。”
唐佳知道,他过得很好。
因为她知道傅侦开心起来是什么样。
姜堰带着锐利的审视,“唐佳,你跟傅侦认识多少年了?”
“十四年整。”
“你比我了解他,生日快到了,我想送他生日礼物。”
“家常菜就好,不能吃辣,也不爱甜食。”
唐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姜堰公事公办地点点头,“谢谢。”
十四年整。
你比我了解他。
这些话,是姜堰对她表露的不满。
倘若了解,为什么会对傅侦恨之入骨。
为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让他受尽折磨。
“唐佳?”
一道沉稳的声音穿透了风雪。
唐佳豁然侧头,望过去。
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闯进视野里。
就连笑起来的弧度,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傅侦撑着伞,有些意外地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
唐佳心一疼,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清澈和坦然。
他已经放下了。
她沉默了片刻,说:“谈生意,路过,遇见姜先小姐,就聊上几句。”
路过……小区吗?
傅侦有些疑惑。
姜堰问:“你怎么又下来了?”
傅侦想起什么,把伞递过去, “我看雪下太大, 怕你感冒,下来送伞。”
他跟姜堰说话时, 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温暖。
这一幕刺痛了唐佳的眼。
“要不要来家里坐坐?”姜堰客气地问。
唐佳笑笑,“不了, 晚上的飞机, 赶时间。”
傅侦突然想起什么, 说:“你等等我。”
说完转身跑进了楼里。
姜堰面无表情,也跟着上去了。
唐佳在楼下等了一会儿, 雪越来越大。
天灰蒙蒙的,压得人心头发闷。
胃又开始疼了。
柳依依打来电话,“小佳……”
她欲言又止。
“你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胃癌。”
唐佳站着没动, 也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 仰头看着渺茫的大雪,嗯了声, “知道了。”
然后挂掉了电话。
她像个没事人,继续等,眼神始终看着楼道门口。
一束温暖的光从里面探出来, 落在雪地上,照成一个梯形。
过了会儿,是傅侦独自下来的。
风大雪重。
傅侦踩着深雪, 揣着一个红色的小盒子走过来, 递给唐佳。
“我自己烤的饼干,你拿着路上吃吧。”
唐佳接过,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傅侦就喜欢烤。
那时候还很难吃,一股蛋腥味。
失败品全进了她的肚子。
他在厨艺上, 实在没什么天分。
唐佳还说,以后家里的厨房,傅侦禁止出入。
一眨眼, 也能做得有模有样了。
傅侦十分真诚地说:“谢谢你给我们捐款。”
唐佳知道, 他们组织在帮助一些有心理疾病,生活困难的人群。
所以每个月都会捐。
自己则留很少的一部分作为生活费。
唐佳说了句:“不客气。”
然后盯着他的脸, “天冷, 你回去吧,我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傅侦笑了笑,“怎么会呢, 以后颁奖,还得请你。”
唐佳喉咙发堵,没说话。
他转身, 踩着雪地,咯吱咯吱的, 即将进门的前一刻, 他回头, 喊了她一声,“唐佳。”
唐佳即刻抬头望去,一颗心骤然活了。
她等着傅侦说点什么。
只见傅侦对着她笑了笑, “新年快乐。”
一句很平常的新年祝福。
连健康快乐都没有了。
唐佳的心重归于寂静,她站在冰冷的风里,回道:“新年快乐。”
(全文完)
TAGS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