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被沈时季从死人堆里救回。
在被认回宫前,他教我识字习武,极尽温柔。
直到我杀死了他爱慕多年的女子。
为了替她报仇,沈时季成为我的驸马。
他用多年设计让我众叛亲离,百般折磨后将我扔回那死人堆。
沈时季说,他最后悔的便是当年救了我。
于是一朝重生,我自己先麻溜从死人堆里爬了出去。
后来听闻那日雨下得极大。
素来高高在上的沈小侯爷不顾脏泥污浊,半跪在死人堆里挖得手鲜血淋漓。
只为寻一个小乞儿。
1
沈时季还是杀了我。
在苏鸢祭日那天。
他用沾了苏鸢血的那把匕首,一点一点刺入我的身体。
又嫌不够狠地生生转着我的血肉,眼底猩红,语带恨意:“你为何要杀了阿鸢?”
这个问题沈时季问过很多遍。
我回答过。
我说我没有,但是沈时季不信。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民间寻来的公主一心爱慕沈小侯爷。
强逼小侯爷当驸马不成,又因爱生恨杀了小侯爷爱慕的女子。
而如今沈时季问这个问题,不过是想寻个让他能够握紧匕首的借口。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
颤抖到连我都察觉到了。
可明明这人先前断我四肢、百般折磨时都不曾心软过。
于是我又朝着沈时季笑了笑:“沈时季,你在怕什么呢?”
如今他贵为新朝太傅,杀一个不受宠的前朝公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这一切,不过是他要替苏鸢报仇的准备。
沈时季紧抿着唇,突然松开了手。
他任由着我跌入那死人堆中,重又面无表情了起来。
“时奺。”
沈时季叫我,居高临下:
“我最后悔的,便是当年救了你。”
2
我死了,但好像又没死干净。
于是我看到沈时季回去后一把火烧了我原本的公主府。
所有人都称赞沈时季大义灭亲,说前朝余孽死得好。
沈时季一直都很冷静。
直到他看到了新帝身边的皇后。
“微之哥哥。”
死而复生的苏鸢这般叫他,一如当年那般亲昵。
沈时季看着她,难得久久没回过神来。
我听到苏鸢语含歉意地和沈时季解释,说前朝废帝荒淫无道,民不聊生。
她也是迫不得已才设计沈时季入了局。
毕竟他有大才,而新帝本就有招揽他的意思。
可沈家世袭伯爵,又哪是那般容易叛国的?
所以她便烧了一把火。
“此事是阿鸢对不起微之哥哥。”
苏鸢紧紧抓着沈时季的手,一双杏眼含着泪,楚楚动人:
“之后无论微之哥哥想要什么,阿鸢都会补偿你的。”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
我看着沈时季沉默了许久。
半晌后,他哑着声音应了声“好”。
于是苏鸢瞬间破涕为笑,娇声说着:“微之哥哥真好”。
微之哥哥的确好。
我忍不住想,原来沈时季是这么喜欢苏鸢的啊。
他这人向来极为厌恶欺骗。
我曾在沈时季生辰那天哄骗过他一回,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
可那日沈时季冷着脸,于是我连生辰礼都不曾送出去。
原来沈时季是可以退让的。
只是不是对我。
3
我应当是死了的。
可等我再睁眼时,却又躺在那死人堆里。
尸体的腐臭混合着血腥味,刺激得我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我如今又成了小乞儿十九,而非后来的公主时奺。
“时玖,我最后悔的便是当年救了你。”
沈时季犹带着恨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于是我缓了一会,便忍着浑身的疼痛从死人堆里爬了出去。
自己爬出去了,就不欠沈时季什么了。
我其实很怕疼。
但我好像一直在疼。
北边战乱不休,又逢大灾,流寇四起,那照顾我的老仆人死之前就把我藏在这死人堆里。
可谁想这流寇谨慎小心,想一把火烧了尸体。
上辈子的我慌忙逃离时被流寇发觉。
是沈时季救下了我。
他救了我,最后又杀了我。
而我只想活着。
于是我咬着牙小心翼翼地爬过一具具尸体。
可我运气委实有些不大好。
我逃过了流寇,避开了沈时季,却撞上了江岫白——
沈时季的死对头,亦是这京都内数一数二的混世大魔王。
“这里居然还躲着一只脏兮兮的猫儿。”
身着锦衣的少年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把玩着手中的马鞭,似笑非笑。
可就是在看到江岫白的那瞬间,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突然响起。
“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你等且将她好生埋葬,万不可怠慢。”
少年将军解下大红披风,遮住了我残破不堪的身躯。
他给我立了坟,让我能有个安身之处。
那是我死后的场景。
当年为了沈时季,我没少为难江岫白。
可到了最后,却只有这人留给我最后的一点尊严。
于是我又觉得,我似乎难得好运了一次。
因为我遇到的是江岫白。
“真是猫儿点大的胆子,没甚用。”
见我愣愣盯着他看,江岫白似乎觉得我是被吓到了,又扬起马鞭来吓唬我。
可我脚边却多了一袋银子。
“拿着钱走,别挡了小爷的路!”
浑身的疼痛让我几乎站立不住,于是我决定赌一把。
大红的披风在马背上垂下一角,我便死死地捏住这一角。
江岫白下意识收了鞭子。
“救我,求你……”
开口声音沙哑而近乎呢喃。
我只剩下说这句话的力气。
可我实在想活下去。
昏迷前,我隐约听到江岫白暴跳如雷般地“嗷”了声:
“这可是小爷花千两银子买的!”
千两银子?
那他上当了,这料子不值那么多的。
我没忍住迷迷糊糊地想着。
4
江岫白到底是把我捡了回去。
用他的话说,我脏了他花了千两银子买来的衣裳。
得赔。
于是我成了他身边的一个打杂丫鬟。
但其实更重要的是,江岫白怀疑我和沈时季有关系。
听闻那日后来雨下得极大。
素来高高在上的沈小侯爷不顾脏泥污浊,半跪在死人堆里挖得手鲜血淋漓。
又亲自射杀了那些流寇。
只是为寻一个小乞儿。
江岫白在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忍不住摩挲着下巴上下打量我一番。
然后直接问:“他在找你?”
虽是问我,却用着肯定的语气。
毕竟那死人堆里独我一个活了下来。
但我不会承认。
我只是软绵绵地笑着,带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窝囊:“我不知道呀。”
于是江岫白没好气地“啧”了声。
但到底没追问下去。
5
我成了江岫白的护卫。
因为我发现护卫的工钱比丫鬟高,而我需要还债。
江岫白本来不信我能打。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猫儿点大的人被风一吹就吹走了,顶破天了也就捶个胸口踹个小腿的,怕是连个鸡都不敢杀。”
直到我把江岫白压在地上,大刀抵着他的脖子,语气极为认真地告诉他:
“我真的很会打,你雇我不会亏的。”
于是江岫白躺在地上开始怀疑人生。
其实上辈子我被沈时季捡回去后便被发现是块习武的料子。
沈时季也说过,我会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若不是后来认回了皇宫,我大抵是要被培训成侯府暗卫的。
我脑子不太行。
识字困难,女工不会,唯独学武是上了心用了功夫。
那时我是想保护沈时季的。
但沈时季却想让我去保护另外一个人。
我看着手中的刀,一时有些恍惚。
却又忍不住乐观地想,现在也挺好的。
至少我也能选择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了。
江岫白起身时骂骂咧咧。
他打不过我,于是只能仗着身份压我:
“小爷平时喂你吃的那么多东西都哪去了?这么久了还跟只瘦猫儿似的不长肉,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爷平日虐待——”
话还没说完,江岫白就眯了眯眼,瞬间跳了起来。
然后极为痛心疾首:“说,你是不是就想让人误会小爷我虐待你?好哇,看上去是个木愣愣跟块木头似的小姑娘,结果内里憋着一肚子坏水,心眼那么多!”
我眨了眨眼,好半天才跟上江岫白的思路。
于是又很认真地和江岫白解释:“不是,是因为我吃不胖。”
很多时候我都在解释,但没有人相信我。
可我还是想说——万一呢?
江岫白一愣。
他这人素来嘴上胡乱说惯了。
大概是没想到还真有人会为了他这摆明就是随口说的话而解释。
江岫白顿了下,神色复杂:
“你信了?”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大概是因着上辈子那一葬之恩,我下意识便不想让江岫白误会了我去。
于是江岫白看着我抓了抓头发,一阵长吁短叹后显得有些发愁。
“完了,我怎么捡回来一个傻子?”
我纠正:“我只是不爱撒谎。”
江岫白胡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6
可自那以后,我的吃食里都隐隐带着一股药苦味。
我不懂药理。
但上辈子在宫里时也听说过有些大家族为了控制自己的护卫会给他们吃药物。
想来江岫白也是不相信我的。
我其实并没有太难过。
好吧,还是有一点点失落的。
但我不敢失落太多。
直到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异常。
甚至连风寒都很少得时。
我去问了江岫白。
“你还好意思问?”
江岫白一开始还装聋作哑。
被我问得不耐烦了后就忍不住怒气冲冲地瞪了我眼。
又嫌弃地移开视线:“小爷我那些精贵的药喂条狗都能变成猪了。你倒好,养这么久还是瘦得跟路边的小乞儿也没甚区别!”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为小声。
但我耳力好。
于是我知道了,哦,原来那些药是用来给我补身体的。
我抿了抿唇,认真告诉江岫白:“那些药用在我身上是浪费的。”
我只是想找机会还了江岫白的恩情,可我好像越欠越多。
我不想回那个吃人的皇宫。
可我也没钱还这些药材。
江岫白不乐意听这些话。
于是他瞪我:“什么叫浪费?我刚把你捡回来时你三天两头就生着病,如今你一个人打我身边四个护卫。这说明小爷我养人养得好,回去也好和我爹娘说,小爷我就是个有本事的!”
我没吭声,心里在盘算着我要怎样才能还了这笔钱。
江岫白大概也猜到了。
于是他“啧”了声:“你该不会想着我是个大冤桶吧?”
我抬头看了眼江岫白,点头。
江家这位公子哥是整个永州出了名的大冤桶。
比如他那件花了千两买的披风,实际上是出自一个穷到付不起诊费又不甚出名的绣娘之手。
江岫白被气笑。
“连在心底骂主人家这件事都不会撒谎,你还真是块木头。”
虽然是在骂,可他眼底噙满了笑意。
直到我又说:“我的命值不得,那些银子可以买下许多同我一般的人。”
上辈子沈时季带我回去后,也曾替我寻过大夫看过身体。
所以我知道他花了很多银两。
我是想活着,但我不能欠人太多。
当欠的东西超过我本身能够偿还的时,活着就会成为一种奢望。
尤其是沈时季对我的好都是有标价的。
我已经吃过亏了。
然后我就看到江岫白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失。
半晌后,他扯了扯嘴角。
似是嘲讽般轻声道:“所以我才会更讨厌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世道啊。”
这世道本就是人命如草芥。
屠杀随处可见,性命便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安静地看着江岫白,只觉得这人身上有着一种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的善良。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没关系,左右我会护着江岫白。
他不敢杀人,那我便替他杀。
江岫白本也没打算等我的回应。
他想了想,突然笑道:“既然你这么想还债的话,那就帮我做一件事吧。”
“好。”
我一口应下。
于是江岫白又恢复成不着调的模样。
先前那一瞬间的沉重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7
江岫白本是来永州探望自己的外祖。
而再次见到沈时季,是在返京的路上。
两队人马相遇,我本该是避着他的。
直到流兵挡路,又有黑衣杀手拦截。
江岫白骂骂咧咧:“肯定是沈时季这厮引来的!”
江岫白始终坚信自己人缘极好,京都、永州都没人会对他下手。
他又叫我好好待在马车里不要乱动,说女孩子打打杀杀的不好。
我没吭声,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的刀。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
江岫白嘴上骂着沈时季,却又跑去救他。
有长剑朝江岫白刺去。
被江岫白护着的沈时季分明看到了,却只是淡漠着站在那不曾出声提醒。
直到我挡在了江岫白的面前。
长剑刺入肩膀,但贼人的首级亦被我砍下。
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但血还是溅到了江岫白的身上。
听说这衣裳也挺贵的。
我看着江岫白陡然沉下的脸,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讷讷:“其实……我是想保护你来着。”
“是谁教你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保护别人的?”
江岫白扯着我就往回,语气近乎咬牙切齿。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沈时季急促的声音打断。
“阿奺!”
沈时季颤着声,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我。
带着某种失而复得的欢喜。
8
沈时季极少在我面前露出这么直白的情绪。
这人骨子里就有着世家子的清高,哪怕平时伪装得极好。
于他而言,我只是他从死人堆里救回的一个小乞儿。
所以沈时季向来都很吝啬对我的信任。
可现在,沈时季就站在我面前。
眼眶通红,嗓音又极力压抑着情绪:
“我找到你了。”
他真的毫不掩饰自己的异样。
素来高高在上的沈小侯爷本不应该特地去寻一个永州城外的小乞儿;
京都人人称颂的君子也不能在自己救命恩人遇险时冷漠地视而不见。
只有后来忍辱负重成为驸马,又助新帝推翻旧朝的沈太傅。
我突然又想起了沈时季对苏鸢应的那一声“好”。
于是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又恰恰好被江岫白挡住。
沈时季身子僵硬了一瞬:“我是——”
“想要认亲的话晚些再说。”江岫白突然开口打断,神情是少有的冷漠。
他带着我往马车那走,肩膀狠狠撞开挡路的沈时季,又轻飘飘落下一句:“多大仇恨啊,要挡着路,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侯爷是故意拦着,惩罚人小姑娘多吃点苦头呢!”
语气吊儿郎当的。
可我看向江岫白时,却看到这人紧抿着唇,眼底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戾气。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是看到了日后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杀神小将军。
沈时季被撞得一个踉跄。
也不知江岫白说的哪个字眼戳中了他敏感的神经。
这人脸上陡然失去了血色,瞧着比我一个伤患还要苍白虚弱。
最后怔怔地盯着我的背影,嘴唇嚅动了两下后极低地开口解释:“我没有……”
但这话委实没什么说服力。
我忍不住偏头看了眼沈时季,心想这人惯会装的。
分明对我厌恶至极,如今又装出极为担心我的模样来。
可他又来找我做什么呢?
我又不欠他什么了。
“看上那小白脸了?”
江岫白突然语出惊人。
他冷笑:“眼光可真有够差劲的。”
见我茫然地看向他,江岫白更加烦躁地揉了揉额头,最后把我推进马车里。
又凶我:“晚些再找你算账!”
进马车前,我眼角瞥到这人低头打量了番自己的身体,露出满意神色后这才小声开口:
“那小身板弱得小爷我一拳头过去都能揍晕过去,也不知道瞧上他什么了。
“果真是没见识的木头!”
语气恶狠狠。
我才没有瞧上沈时季呢。
我小声在心底回答。
我啊,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9
沈时季说,他是受了我阿娘之托来寻我的。
那日见我时的失态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他收敛好所有的情绪,温和地朝我笑了笑:“阿奺,我来接你回家。”
我看着沈时季,恍惚想起上辈子的我好像一直在等着这句话。
我在沈府待了一年半,后被接入皇宫。
但皇宫里的皇子公主实在太多了,我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那皇宫吃人,公主府冷清,我就想着沈时季什么时候能接我回去。
可我等了很久很久,却只等到沈时季提刀闯入我公主府,目眦欲裂地质问我:
“你为何杀了阿鸢?”
那日我差点死在一个不会武的人的刀下。
我没有家。
也等不到接我回家的人。
江岫白没有说话。
准确来说,自那日我受伤之后,江岫白就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可如今他的沉默却突然让我恐慌了起来。
于是我下意识拉住了江岫白的衣袖。
就像初见那日拽住他披风的一角,攥得紧紧的。
茫然地问他:“你……不要我了吗?”
话说出口又感觉不对。
于是我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急急忙忙地补充:“我欠你的银子还没还,还有那些药材……还有、还有你先前让我做的那件事我还没有完成……”
声音越说越低,我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虽然说是想要报答江岫白,可我好像一直在麻烦这个人。
江岫白愣愣地看着我。
半晌后,他别过头低低地骂了声,又忍不住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真是块要了我的命的木头。”
江岫白说得很小声,可我还是听到了。
我看着这人隐藏在黑发下的耳尖逐渐染上了红意,最后又假装自若地咳嗽了声:
“她不愿意同你走。”
神情中又隐隐带着一丝骄傲。
我原以为沈时季会纠缠几分。
可这人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拉着江岫白衣角的手,眼底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最后哑声说:“好。”
这一点都不符合沈时季的性子。
我下意识便觉得沈时季定不会善罢甘休。
毕竟他需要一个赏赐。
一个寻回皇族血脉的赏赐。
沈侯爷是出了名的宠妾灭妻。
沈时季虽为小侯爷,可侯府里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都盯着他那位置。
而上辈子的沈时季便是借着这个赏赐稳了自己的位置,又差点能迎娶他的心上人。
如今重来一次,他只会做得更为熟练。
于是我警惕了起来。
沈时季看到了我眼底的警惕。
他似是站不稳的身子晃动了下,脸色苍白得骇人。
最后向来傲挺的脊背几乎被压弯。
他重重地咳嗽,却又拼命朝我扯起一抹温和的笑容:“阿奺高兴便好。”
可眼眶却红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10
沈时季病倒了。
江岫白本不愿同路,但无奈沈时季哪怕拖着病体也要快马加鞭地跟上。
最后是他身边的随从过来求了江岫白。
江岫白知道他是为了我,所以让人过来问我意见。
这人还在生我的气,连话都要别人传。
我想了想,趁着休息时凑到他边上。
开口便是一句老实的:“我错了。”
“呵,”江岫白皮笑肉不笑,“难得啊,终于意识到四日前未初二刻左右犯下的罪行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我受伤的时候。
于是我摸了摸还在隐隐发疼的肩膀,小声地“嗯”了句。
“说说呢?”
“我不应该让自己受伤。”
然后江岫白就重重地叹了口气。
“算了,”他自言自语,“我跟木头生什么气呢?”
江岫白伸了个懒腰。
他懒懒散散地靠着树,偏头看着我笑。
又说:“不过,小爷我总是有办法能让这块木头开出一朵花来。”
木头开不出花来。
我想反驳。
可那一瞬间,我还是信了江岫白的话。
于是我问他:“你对所有人都这般好吗?”
跟在江岫白身边这段时间,我发现他和京都的那些人实在不同。
他似乎和什么人都能合得来。
士农工商,甚至连路边的小乞丐都能同他说上一两句话。
江岫白被我问得一愣。
他状似思考了一会,最后眉目舒展:“自然,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四海为皆友?有付出才会有回报嘛!”
话是这么说,可那一瞬间我却从江岫白的身上感受到浓郁而又悲哀的孤寂。
那是一种游离于所有人之外的孤寂。
可真奇怪。
但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木头啊,我突然想家了。”
“京都的家?”
江岫白顿了顿,笑:“自然。”
可我隐隐觉得,他撒谎了。
11
分开那一日,沈时季过来寻我。
“阿奺。”
他叫住我,又重重咳嗽。
这人病得厉害,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两抹病态的红。
叫了我之后,沈时季又不说话。
只安静地看着我,眼底带着一抹极其容易捕捉到的期待。
沈时季的身子是被侯府内宅那些腌臜事糟蹋的。
他寻人治好了我的身体,我便也想着法子去解他身上的毒。
我曾经上悬崖为他摘一株草药,摔断了手臂也要兴高采烈地亲自送给他。
可那时沈时季却怪我没有跟着苏鸢,导致她在那期间受了伤。
后来那据说能起死人肉白骨的草药被苏鸢服下。
哪怕她只是受了一点轻微的皮肉伤。
沈时季是真爱极了苏鸢啊。
我想着,然后面不改色地从沈时季身边走过。
可就在经过的那一瞬间,沈时季沙哑的声音响起。
像是在死命压抑着颤抖,又像是在安静地等待着某种已知的罪罚:
“你也回来了,对吗?”
12
随着沈时季话音刚落,我几乎是下意识摸上了身侧的刀。
四下无人。
沈时季像是没有发现我的动作,自顾自轻声说了下去:“十九是个很善良的小姑娘。她不敢杀人,所以我故意让自己入险境,逼十九拔出了自己的刀。第一次杀人那夜,十九怕到睡不着。是我逼着她去习惯的。
“十九很怕疼。我带她回去时,一点小伤都会让她受不住地皱眉。是我逼她学会了忍耐,让她疼极了也不好发出一点声响来。
“十九很心软。她若是瞧见我这般样子,定会想着法子逗我开心。亦是我亲自断了她那般念想,让她恨极了我。
“可那都是后来的时奺——
“所以阿奺,是你回来了,对吗?”
沈时季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刺眼绝望。
回应沈时季的是横亘在他脖颈处的刀。
我面无表情:“我只是想活下去。”
所有人都想我死。
但我想活着。
刚重生时,我整日不安,生怕被人说是妖邪用火烧了去;
知晓沈时季同我一般时,我连夜里都不敢轻易睡,害怕自己一醒来或是被沈时季杀了,又或是被强行带入那吃人的皇宫。
他要对付我,轻而易举。
虽是重生,可人亦是上辈子那人。
我性子木讷,没甚好计谋,不入皇宫便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乞儿。
我会武功,可沈时季身边武功好的护卫多了去。
蚍蜉撼不动大树。
只想活下去的我握不住要报仇的刀。
锋锐的刀刃划破了沈时季的皮肤,血色刺眼。
我缓过神来,下意识要收刀。
却被沈时季握住刀身,然后一点一点刺入他的左肩。
这人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如今更是惨白如鬼。
“是因为他先找到你了吗?”
沈时季分明是笑着的,可看上去却几欲落泪。
他努力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可明明那日我也去寻你了。我想接阿奺回去——我答应过她的,会接她回家的。
“但我找不到她……我找了很久很久,我甚至杀了那些人,可他们都不知道我的阿奺在哪里。”
沈时季像是被魇住了般。
他向我靠近,手紧紧握着刀身,鲜血滴落下来。
我面无表情地松开握着刀的手,又退后几步避开这人伸过来的手。
沈时季僵硬在那。
半晌后,他带着点委屈,却又更多茫然地低声问我:“阿奺,你为何不等等我啊?”
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
于是我看着沈时季:“是你同我说的,你最后悔的便是当年救了我。所以我拼了命也要自个儿从那死人堆里爬出去。沈时季,我不欠你什么的了。”
沈时季张了张嘴,最后极为艰涩地挤出“对不起”三个字。
我摇了摇头:“其实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出这般模样的。我那时没死透,我看见苏鸢了,我也听见她同你说的那些话了。她虽骗了你,可你也原谅她了——”
沈时季大概没想到我还有这般际遇。
他的气息愈发沉重,可眼底的光亮却在一点一点地被点燃。
近乎急迫:“那后来呢?你可曾看到后来?我其实——”
“为什么会有后来?”我困惑打断,“这些不就足够了吗?你烧了我的公主府,成为人人称颂的沈太傅,苏鸢是当朝皇后又会百般补偿你……这便是我看到的。”
于是那些光又一点一点黯淡下来,近乎死寂。
“原来这便是我的惩罚么?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沈时季似哭非哭,声音哽咽。
远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看了眼近乎站立不住的沈时季,想了想又说:
“其实我是想杀了你的。
“但我更怕死。”
我不知道沈时季有没有听到。
因为这人只是低着头自虐地将刀刺入到自己左肩,然后抬头朝着我笑:
“阿奺也受了伤,如此才能相配些。”
他似乎还低声说了一句“我心悦你”。
可我觉得沈时季疯了。
13
江岫白把我带回了将军府。
其实和沈时季坦白并非明智。
可我自暴自弃地想,如果最后真的还是要被带回宫里,那还不如把那赏赐留给江岫白。
说不定还能抵了些债。
可我在将军府等了一日又一日。
不曾等来宫里人,反倒是听说沈家的那位小侯爷和素来爱慕的青梅断了干系。
又听闻不久之后那青梅的小情郎被查出谋逆之罪。
重来一次,沈时季却是把苏鸢推上了绝路。
“听说那苏家小姐在侯府外求了许久,可那沈时季却是见也不曾见她一眼。”
江岫白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止不住往我身上瞟。
然后又教育我:“木头,你日后挑男人可得擦亮点眼睛,可不能光看脸生得好看。性格、品行、身材……一一都要考量过去。”
我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心想江岫白说得对极。
全然不觉得这人的话对于寻常女子来说有多惊世骇俗。
总归江岫白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而很明显,这让他很高兴。
直到江家二姊姊暴躁的声音突然响起:“青雀儿,你又在胡乱带坏阿九!”
青雀儿是江岫白的乳名。
听说江岫白幼时出生时同雀儿那般大小,又格外体弱,好几次都险有丢魂之状。
大概是听了民间那句贱名好养活,于是将军夫人便叫了江岫白好几年“青雀儿”,就想着能让他活下来。
而江岫白听到这乳名时瞬间跳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嚷嚷:“我不是说过不准再叫这个名字吗?”
江岫白觉得这名字像个女儿家,一点都不符合他英俊魁梧的外表。
江二姊姊冷笑了声,拧着江岫白的耳朵,又扭头对我说:“他这人嘴上素来没个正经的,你听听就好,莫要跟着学坏了。”
我看了眼虽然龇牙咧嘴但眼底分明噙着笑意的江岫白,点了点头。
却又在江二姊姊看不到时无声朝着江岫白做口型:
“我知道啦!”
于是江二姊姊摸了摸我的头,又夸:“阿九真乖。”
而江岫白乐不可支。
将军府的人待我极好。
我猜应当是江岫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可江岫白说没有。
他反问:“为何不能单纯只是因为你很好呢?
“阿爹说你习武有天赋又踏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阿娘说你乖巧听话,她在府上找不到可以谈心的人,只有你会认认真真听她讲话。自你入府后,阿娘开心了不少。二姐姐也说,若是她有个女儿,定是要同你这般——
“所以木头,为何不能是因为你值得呢?”
我没有回答,心里却想着若我真的很好,那为何上辈子却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呢?
不,或许是有一个的。
江岫白的大姊姊,如今的江贵妃。
她是唯一一个曾在宫里护着我的人。
又是她告诉我:“小阿奺,若是能逃,就快逃出这吃人的皇宫罢。”
可是我没有逃出去,江贵妃亦没有。
曾经英姿飒爽的将军府嫡女死在了那个腌臜的后宫里。
她死在了莫须有的罪名下——
将军府通敌叛国,江贵妃秽乱后宫。
后来将军府罪名平反,皇帝落了几滴泪,又封加各种赏赐名号后,此事便不了了之。
想及此,我身子瞬间僵硬。
上辈子那些不知为何被遗忘的事情重又想了起来,我一时如坠冰窖。
而此时江岫白正低着头问我:“大姐不能出宫,所以让人送了一些小玩意和布匹到府上。如今已经送到我院子里了,我带你去——”
“江岫白!”
我突然抓住江岫白的手臂,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我在害怕。
害怕说出那些话之后我会被当成是妖邪——
我曾见过村子里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被其他人硬生生架着用火烧死。
但事实上,所谓的死而复生不过是那大夫误诊了。
“怎么了?”江岫白偏头看我,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于是我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告诉自己,这是我欠了很多恩情的江岫白。
这里是对我极好极好的将军府。
于是我听到我开口,嗓音有些艰涩:
“我……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14
我还是不敢同江岫白说我是死而复生之人。
我只能编造了一个梦,然后绞尽脑汁想着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起因是江将军手下一个副官叛变,诬告将军府通敌叛国。
江贵妃盛宠不下,江将军手握重兵又深得民心,将军府功高震主,早就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将军府的衰败是必然的。
这是一个快要死的老嬷嬷同我讲的。
那副官还是由沈时季亲自绑着带过去的。
我当时为了去见沈时季,远远瞧见过一眼。
“那人、那人左脸上有一个伤疤,下巴上有一个很大的黑痣。他姓张。”
我努力把那个所谓的梦描述得更为详细:“还有江贵妃身边那个叫莲心的侍女,她不是个好的。她是皇后的人,后来又污蔑江贵妃同人——”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顿住。
我好像说太多了,说得都不像是一个梦了。
于是我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江岫白:“虽然只是一个梦,可我觉得、可我觉得就好像快要发生那样……”
声音有些发虚。
我不知道江岫白会不会信我。
于是我胡思乱想着,如果江岫白不信我,我又该如何解决这未来的危机。
“我知道了。”
可江岫白“嗯”了声,然后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会去调查这些人,你在府上等我的消息便是。”
这下轮到我一愣:“你、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
江岫白突然笑开,又像开玩笑般叹着气:“我若是不信你,那你该多辛苦啊。”
只这么一句话却让我蓦地红了眼眶。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上辈子我一开始遇到的就是江岫白该有多好。
他会信我。
而我亦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怎么还哭了?”
江岫白突然手忙脚乱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地想找着帕子,手足无措地和我解释:“我、我就是那么一说,你要是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
声音越说越低。
最后江岫白干脆就闭上嘴,拿出随身带的零嘴袋子,小心翼翼地问我:
“吃吗?”
不知何时起,江岫白会随身带着一些甜的吃食。
他说,身边跟着的护卫瘦瘦小小的,连带着他这个主人都要被看不起。
我点了点头,可眼眶却还是红着。
一时间也说不清是因着害怕被发现,还是因着江岫白的那句话。
可江岫白却松了口气。
他躺在躺椅上,双手枕在脑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天。
等我吃完了那份吃食,他还保持着那个动作不曾变过。
“木头,”他叫我,偏头看我时眼底盛满了细碎的笑意:“我其实还挺想回家的。”
“你现在就在将军府。”
“不是这里的家。”
江岫白笑着指了下天:“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我这辈子都回不去。”
我一愣,一句话脱口而出:“莫非你是仙人?”
江岫白被我逗得捂着肚子大笑。
“真要这么说也没错,”他歪头:“毕竟我们那里的人能上天也能入海,对你们来说的确算是仙人。”
“我们是一样的。”
江岫白站起来。
他似乎想捏我的脸,却又想起了什么手指蜷缩了下。
最后只是俯下身,用冰凉的手背轻碰了我的脸以示安慰。
又认真地看着我,极为轻声:
“所以猫儿,别怕。”
江岫白总说我是只猫儿。
一只瘦弱胆小、但其实异常娇气的猫儿。
还是木头做的。
15
江岫白消失了一段时间。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便听说军营里有个副官被斩首了。
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大姐那边事情有些难办,毕竟是皇后那边的人。”江岫白捏了捏眉心,又安慰我,“不过你放心,我也会多注意大姐那边的。”
我放下心来。
“木头,是你救了我们。”
江岫白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瞧得我难得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
后来他开始变得忙了起来,又不愿意带着我。
于是江二姊姊便带着我出府玩。
然后我看到了苏鸢。
这是我重生后第一次看到她。
有关那个千娇万宠又雍容华贵的新朝皇后的记忆逐渐淡去,如今的苏鸢浑身气息阴郁。
她看到了我,目光阴冷得渗人。
可这次我并未同沈时季回去,苏鸢不应当认得我的。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心慌了起来。
而苏鸢突然笑了起来。
她站在那,一字一句无声地做着口型:
“原来是你啊。”
16
当晚,我做了个梦。
确切来说,这不应当只是一个梦。
我看到沈时季又返回那死人堆不断翻找着我的尸体。
他找了很久,找到双手鲜血淋漓也不曾停下来过。
直到苏鸢来寻他,问他找什么。
沈时季沉默了许久。
长身玉立的年轻太傅袖口都沾满了污泥,鲜血顺着掌心缓缓流下。
“没什么,”半晌后,他低低开口,“我好像不小心弄丢了一样东西。”
“丢了便丢了。”
苏鸢闻言松了口气。
她想去拉沈时季,却被他身上的气味劝退,只能娇笑着说:“微之哥哥想要什么,阿鸢都会替你寻来的。”
沈时季说“好”。
可我分明看到这人眼底汹涌而又压抑的恨意。
他在恨谁?
后来我便知道了,沈时季恨苏鸢。
但更恨自己。
他一步步算计着苏鸢,让她从高高在上的皇后沦为万人骑的娼妓。
然后在苏鸢满怀希望地等待他出现时,又狠狠让她再度陷入了绝望。
他断了苏鸢的手脚,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那是沈时季曾经对我做过的,如今都一一落在了苏鸢的身上。
苏鸢一开始还会求他,说自己是有苦衷的,等到了后面就是疯狂地咒骂。
她嘲笑沈时季:“你如今是在替她报仇吗?可是沈时季,即便是我当初算计了你,难道你就没有错吗?
“是你奉了狗皇帝的命去找她,又把她送进了皇宫!是你让她成为狗皇帝的药人,以此来保住你在侯府的地位!
“沈时季,我只是递给了你一把刀,可真正杀死她的却是你啊!如今你反倒来说你爱慕她,便是那傻子听到了也会觉得恶心吧!”
我安静地听着,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沈时季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啊。
难怪他那时问我:“阿奺以后也会这般帮我的,对吗?”
沈时季只是安静地听着。
只在听到那句“恶心”时,他才面色陡然苍白了下来。
“阿奺不会恶心的。”他低低地说着,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可她已经死了!”苏鸢尖叫出声,“是你亲手杀了她!甚至让她尸骨无存!”
“是啊。”
沈时季突然笑了起来。
他低着头,极为轻声:“所以,我亦不会放过我自己。”
沈时季疯了。
我突然想起那日沈时季被我打断的话,后知后觉。
哦,原来他是想我看到这些啊。
17
江岫白回来了。
分明只是一段时间不见,可我却觉得过了许久。
我一直跟在他身边,跟到江岫白调侃一般问:“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我没吭声,只安静地看着江岫白。
看着他一点一点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被晒黑的脸上突然浮现一片红意。
他抓了抓头发,磕磕绊绊地开口:“你、你真喜欢上我了啊?”
还没等我回答,这人又自言自语了起来。
“其实你喜欢我也是正常的。毕竟我生得好看,性格又好,品行也信得过,是块木头也能看上我。”
说到后面的时候,江岫白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沾沾自喜。
若不是他的脸愈发红的话。
可我不知何为喜欢。
于是我问江岫白:“怎样才算是喜欢呢?”
沈时季说他心悦我。
一次是在我死后。
一次是在重生后。
可他杀了我。
他的心悦我只会让我听了更加难受。
江岫白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立马警惕:“有人同你说这种话了?”
我不想骗江岫白,于是“嗯”了声。
“哪个小兔崽子趁着小爷我不在的时候挖墙脚?”
江岫白气得撸起袖子,骂骂咧咧:“被小爷我抓到了,定要挂城墙上晒三四天!”
他那模样很是滑稽,驱散了我先前因着那梦带来的所有不好情绪。
于是我忍不住弯了弯眸子。
“那你觉得他是喜欢你的吗?”江岫白跟着笑,又问。
我觉得?
我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害得我差点死去,又同我说他错了,说他其实是心悦我的。”
“那定然不是喜欢。”
江岫白几乎是脱口而出。
大概是怕我不明白,他又说:“长生很喜欢你。这臭小子平日里都不爱搭理人,却偏偏在你面前卖乖讨巧,说这样你才会更喜欢他。”
长生是江家二姊姊的孩子。
江岫白冷哼了声,却又忍不住笑开:
“那日二姐夫给他和二姐带回来了芙蓉楼的糕点。他觉着那糕点好吃,于是便偷摸着藏了一块,就等着送给你吃。”
我想起那日长生给我带来糕点,却在小心翼翼打开帕子发现糕点被碾碎时哭得委屈的小模样,也忍不住笑弯了眸子。
“你看,连小孩子都知晓喜欢一个人便是要留着最好吃的糕点,要想着法子讨喜欢的人的欢心。这世上不存在因为误会不懂事所以会伤害自己喜欢的人,但凡你受到一点伤害,那便都不算是真正的爱你。”
江岫白撑着膝盖直视着我,眉眼弯弯:
“小木头你记住,若是连你自己都不曾感受到那份情意,那便称不上是喜欢。”
我看着江岫白浅色眼眸中那个小小的倒影。
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不自觉中带上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
于是我难得局促地避开了目光,半晌后低声才告诉江岫白:“我没有名字。”
18
同江岫白一样,我幼时差点活不下去。
但我远没有他这般好运。
只因我是腊月十九出生,于是阿娘便随意地叫我“十九”。
连名字都不曾取。
因为她觉得我活不长久,也没必要再去取个名。
后来我入了宫。
本就是一个寻来替皇帝当药人的女儿,更不必浪费心思再去取一个名字。
于是我叫时玖。
自始至终,我都不曾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名字。
江岫白一愣,似乎是没反应过来我为何要说这个。
直到我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所以江岫白,你可以不可以帮我取一个名字啊?”
他张了张嘴。
我又自顾自说:“其实我觉得江这个姓就很好听。”
我看着江岫白,语气里带上了一分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希冀。
“可以吗?”
江岫白深吸了一口气。
他直起身,调侃道:“你可想好了?这要是冠了小爷我的姓,可就是小爷我的人了!”
他似乎重又恢复成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嗓音却隐隐颤抖。
我茫然:“我难道不是你的护卫吗?”
护卫难道就不是他的人了吗?
“果真是块木头!”
江岫白呼吸一窒,半晌后低低地笑骂了句。
于是他拍了拍我的脑袋,哄道:“行,这差事小爷我就领下了。但取名字这种大事,我得同阿爹阿娘还有阿姐商量下,毕竟以后得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我瞬间亮了眼睛,而后抿着唇笑。
我有了家。
也等到了接我回家的人。
19
可我还是没等到江岫白给我取的名字。
一封圣旨入了将军府,而我被接入了皇宫。
皇帝落了几滴泪,抓着我的手假装心疼说这些年让我受了委屈。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上辈子。
可明明,我已经很努力想要避开了。
我被困在了皇宫,然后开始喝那些苦到要命的药。
当朝皇帝追求长生。
他怕死,所以需要一个试药的人。
那术士说试药人条件苛刻,还得是他的血脉。
一皇宫的皇子公主,却偏偏只有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个试药人。
于是我叫时玖。
可明明,我差一点就要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了。
江贵妃来看我。
她和江岫白生得极像,尤其是在投喂我这方面。
“好不容易让我家养出的这点肉都让那混蛋给糟蹋了!”
江贵妃捏着我的脸,咬牙切齿了一瞬后又心疼哄着我:“再多吃一块,你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并不知道试药的事情,只当我是习惯不了皇宫里的生活。
又安慰我:“等过些日子你的公主府邸定下了,我就让青雀儿去陪你。”
大概是担心生出事端,皇帝命人看我看得紧,连江贵妃都只偶尔几次才能来看我。
于是我朝着江贵妃笑了笑,点头:“好。”
再等等。
我告诉自己。
等到出了宫就好了。
上辈子也是这样过来的,再忍忍就好了。
我这般想着,却又忍不住觉得那些药苦涩到难以入口。
分明我应该是习惯的。
可我想起了那些藏在吃食里的药。
想起了江岫白随身带着的蜜饯袋子。
我想,我还是想江岫白的。
很想很想。
20
我数着出宫的日子。
可随着一天天过去,皇帝丝毫没有松口让我去公主府的意思。
而江贵妃也被困于碎江殿中不得出。
每日送来的药量也愈来愈多。
皇帝似乎愈发急迫了。
这种变故让我不安。
直到后宫里新来了一位正值盛宠的苏贵人,我才知晓了这种不安的来源。
是苏鸢。
于是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苏鸢应当是知晓我身份的。
毕竟她曾是沈时季最为信任的人。
苏鸢来见我那日,我才被灌下两碗药,浑身疼得厉害。
“真是可怜。”
她看着我,眼底带着一抹我看不懂的怜悯:“沈时季不曾来找你,那位将军府上的小公子也进不来。你瞧,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人呐,还是得靠自己。”
我并不太想理苏鸢。
但我得承认,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对。
于是我摔碎了碗,将瓷片狠狠刺入到苏鸢的心口。
“我确实得靠自己。”
我低声:“所以这仇,我得亲自报。”
可那药伤身。
于是我用尽了力气,也只是让苏鸢受了皮外伤,流了一点血。
“你这个疯子!”
她疼得大叫。
宫人们慌忙把我拉开。
我歪头看着苏鸢披头散发一身狼狈,全然没有先前那般高高在上时,突然笑了起来。
我想果然还是因为江岫白。
我如今胆子都大了不少。
这样很好。
21
皇宫乱了。
皇帝突然病重,太子之位悬空已久,几位皇子明里暗里争斗着那位置。
这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没过多久三皇子逼宫。
宫变那日,沈时季找到了我。
那是我自入京以来第一次看到他。
素来君子端方的沈小侯爷如今浑身带着凛冽杀意,却在看到我时又陡然转变成我熟悉的温和笑意。
“阿奺,”他朝我伸出手,小心翼翼,“我来带你走。”
我坐在那,安静地看着沈时季。
看着他手指缩了下,又局促地叫着我“阿奺”。
“这里不安全,”沈时季嗓音艰涩,眼眶又红得厉害,“我先带你走。等此事过去,我便送你回去。”
他顿了下,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艰难:“——随你想去哪儿。”
“可我不想同你走。”
我摇了摇头,又说:“江岫白说过,他会接我回家的。我信他,所以我要等他。”
“可分明这次是我先寻到你的!”沈时季上前了几步,声音哽咽,“阿奺,人都是会犯错的。你总不能连一个让我补偿你的机会都不给吧?这对我何其残忍!”
于是我想,江岫白先前说的那些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他就不会因着犯错来伤害我。
“可如果江岫白寻不到我,那对他多残忍啊。”
沈时季身子猛地僵硬。
我又朝着他笑了笑:“你别叫我阿奺了。我不叫时奺,我有自己的名字啦!”
“名字?”
沈时季低低问。
“是啊,我叫——”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我懊恼地想起来,我入宫前,江岫白还没把名字告诉我呢。
但下一秒,一道含笑的嗓音接过我的话。
“寻暖。
“她叫江寻暖。”
22
江岫白果真来接我了。
“我不过是去拿了解药,倒是被你抢了先。”
江岫白挑了挑眉,朝我抬下巴:
“愣着干吗?还不快过来?”
于是我近乎雀跃地朝他小跑去,却又被沈时季拉住。
我下意识想抽出手,可沈时季握得极紧。
“阿奺。”
他执拗地叫着那个称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带着哀哀乞求。
他身上也有着伤口,严重到入骨。
我觉得我应该恨沈时季的。
可我此时却觉得他极为可怜。
于是我想了想说:“我听到你说,你心悦我。”
沈时季身子一僵,抓着我的手隐隐松开了一些。
我又说:“可又有人同我讲,若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那份情意,那就只是你并不是真的心悦我。你救过我,哪怕你当初救我也是因着你自己。可你让我活了下来,还让我习武。至少在那一段日子里,我曾经很开心过。但沈时季,我还是想杀你。”
“但你杀不了他,毕竟他现在可是二皇子身边的大红人。”
三皇子逼宫造反,二皇子救驾有功。
一出大戏。
江岫白笑着走过来,狠狠捏住沈时季的手迫使他放开。
我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沈时季闷哼了声,最后手臂无力地垂下。
我可惜:“那还是算了。”
“我快死了。”这个时候的沈时季冷静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着我,突然扬起笑容:“不会脏了你的手。”
于是我又有些茫然。
他怎么又要死了呢?
“他替二皇子挡了一箭。那箭头上渗了毒,无药可解。”
江岫白捏了捏我的手,又垂眸看我:“虽然很不想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他用这条命替你在二皇子面前求了一世的平安喜乐。”
“我以为你不会说。”
沈时季扯了扯嘴角。
江岫白冷笑,目露挑衅:“我和你可不同。”
这下轮到沈时季沉默了下来。
“可我不会感激你。”
我扭头看向沈时季,小声地说:“虽然你救了我,但你也杀了我。我怕疼,但你一直在让我疼。”
“这样就好——”
沈时季重重咳嗽了起来,捂着的袖子上全是斑驳的血迹。
他愣愣地看着我笑:“这样便很好。”
我别过目光,扯了扯江岫白的袖子就想往外走。
又问他:“你先前说的解药是什么?”
“真是笨木头!”
江岫白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我的脑袋,又递给我一个瓷瓶:“你被试药那么久,都不晓得吃了多少毒药进去,可不得要解药?喏,吃了。”
我“哦”了声。
没有想象中的苦涩,那解药甜甜的,就跟糖丸一样。
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吃得最甜的,于是我又忍不住贪心了一点。
“还有吗?”
我扭头问江岫白,可入目却是一片红。
我愣愣地低头,这才发现那个瓷瓶上也有着暗红的血迹。
只是血迹和瓶子颜色相近,我一时间没有察觉。
“怎的这般贪吃?木头猫变成小馋猫了?”
江岫白还在笑,可口鼻处却不断溢出鲜血。
我站在原地,一阵寒意猛地蹿上心头。
“江岫白。”
我颤抖着声音,眼前视线逐渐模糊了起来。
我问他:“你为什么流血了啊?”
23
江岫白说是天热干燥导致的上火。
他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血,安慰我:“没事,等我回去吃些清热解毒的就好。”
“那术士没有解药。”沈时季从殿内走了出来。
他看了眼江岫白,垂眸:“他不过是一点一点试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重新替你配出了解药。”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江岫白翻了个白眼,又在低头看我时放缓语气,“你别哭,我又死不了。再说了,我配过一次解药,我还能再配第二次啊!”
他想替我擦眼泪,可瞧见自己一手血时只能悻悻地收回了手。
最后手足无措地哄我:“别哭了,哭得我心都要碎了。”
可这次沈时季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江岫白,却没有开口。
“你骗人。”
我浑身都在发颤,指甲死命扣着掌心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你如果能配第二次,那你为何不先吃了?”
江岫白哑口无言。
半晌后,他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笑:
“平日见你木愣愣的,怎的如今脑子这般灵光了?
“行了。”
我想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江岫白牵着我的手往前走:“我先送你出去。
“放心,祸害遗千年,我还死不了。
“再说活了这么久,我早就活腻啦!”
最后一句话,江岫白说得很小声。
24
可江岫白还是骗了我。
他中了箭伤。
为了尽快替我配出解药,江岫白甚至加大了剂量。
如今箭伤加毒发。
在临近宫门口时,一大批护卫涌了上来。
人数远超江岫白带来的人。
那是三皇子的人。
不知是谁告的密,但也无所谓了。
这些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只需要一个指令。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可能要食言了。”江岫白低低地喘着气,可脸上依旧带着笑,“不过好在已经快到了,你只需要独自走那最后一步。”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他身上的血。
“行了。”江岫白抓住我的手,好笑,“漂亮小姑娘都要变得脏兮兮的了。”
他如今说话都变得极为困难了起来。
江岫白把我往外推了推,又哄:“你先走,我等会来找你。”
可这次,我不信江岫白的话了。
他大概也看出了什么,重重叹气。
“行吧,也不亏小爷我先前对你那么好了。那千两银子花得还挺值!”
都这个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情开着玩笑:
“都说魂归故里,我可以回家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知道江岫白口中的回家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一言不发地又想拽着他起来。
“陪我说说话吧。”
江岫白拉住我,目光乞求地看着我,带着点撒娇意味:“许久没见你了,趁着现在也没人,我们好好说几句话。”
明明周围那么多人,这人却偏要说没人。
我鼻子酸涩,声音忍不住哽咽:
“你想听什么?”
江岫白眼睛一亮,表情都愉悦了起来。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有没有被人欺负?被人欺负了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去。再比如我大姐有没有同你说什么?她这人可坏了,老是喜欢揭我短……”
不知是谁先冲了上来。
江岫白不会杀人。
可如今他的刀已经被血浸湿。
他还在说。
可说着说着,江岫白的嗓音越来越低。
于是趁着喘息间,我动作快速地把江岫白背在身上,又牢牢将我们捆了起来。
“真是个粗鲁的小姑娘。”
江岫白已经握不住刀了。
他闭着眼睛笑,小声哼哼:“但谁让我就喜欢这一个呢?”
“江岫白, ”我怕他睡过去, 于是找着话,“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
如果我不是在杀人,这或许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想听什么啊?”
江岫白打起精神。
于是他凑到我耳边,极为轻声:“想听听阿暖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杀了一个试图冲上来伤害江岫白的人,答非所问:“江岫白, 我完成了你想让我做的那件事。”
在很久很久之前, 江岫白让我替他做一件事。
“那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活下去的理由。”
“好。”
我一直在找那个理由。
如今我找到了。
于是我一字一句:
“我想从南走到北,到处去看看。”
在更久之前, 江贵妃曾说过她有个顽劣不堪的弟弟。
“那臭小子一刻都闲不住,总想着出去,还吵嚷嚷说什么要从南走到北, 到处去看看。”
江贵妃嘴上说着嫌弃,可眼底满满都是笑意。
她说她的很多见闻都是从弟弟那儿听来的。
于是我便记住了。
“可我胆子小, 我要人陪着。我又娇气, 那陪着我的人定要是江岫白——只能是江岫白。江岫白, 我很怕死。但我更怕你先死。”
江岫白一愣, 然后闷闷地笑了起来:
“听起来很不错, 是我喜欢的答案。可木头,你说错了一点——
“我们都不会死。”
我低低地“嗯”了声。
手中的刀已经卷刃, 于是我又换了一把。
一批又一批的人冲上来,然后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我只是背着江岫白,一点一点往宫门外挪去。
江岫白说,他原本就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一个纸鸢。
是我曾让他看到了线的方向。
他这话说得太玄乎了, 我听不懂。
可我知道我是欠了江岫白好多好多银子的护卫。
我得带他回家。
天色渐亮。
我隐约听到似乎有援军赶来了, 还有人焦急地问我现在怎么样了。
可我眼前已经被一片血色蒙住,看不大清。
直到脸被一个硬硬的东西戳了下。
我下意识偏头看去。
这次我看清了——
那是在血色中绽放出的一朵花。
一朵由木头雕刻成的花。
“木头开花了。”
江岫白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却仍然噙着笑意:
“阿暖, 我们要回家了。”
【尾声】
江岫白被他师父接走了。
那是个云游四方的道士, 听说也是他在江岫白幼时固了他的魂。
见到我时, 那道士突然就大笑了起来:
“我原想那小子的魂怎的如此不安分, 原是去寻了你。这溯洄逆天之事,倒是真让他寻了法子成了。稀奇, 稀奇!”
我听懂了道士的话, 心底隐隐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可我想听江岫白亲口说。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
“为何要见他?”老道士笑眯眯问。
这次我回答得干脆:“我心悦他。”
“那若是一辈子呢?”
“那我便等他一辈子。”
于是老道士笑得更大声了:“那便等着罢!”
老道士带着江岫白走了, 不知去了哪里。
江家人安慰我说,就当他又出去玩了一阵子。
于是我等春去秋来。
等到我成了江家人, 又替江岫白成了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女将军。
来年暮春,我去了永州城外。
那里曾是一片死人堆,如今却是良田万亩。
我坐在那撑着腮安静地看着, 却被一旁玩耍的小孩溅了一身泥。
那家人战战兢兢和我道着歉。
我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却在人走后忍不住拧眉。
这是江岫白先前亲自替我挑选的衣裳,说我穿上了和他极配。
看来得提早回去了。
我叹了口气,却在转身时蓦然愣住。
熟悉的声音响起, 噙着笑意:
“哪里来的脏兮兮小猫,瞧着还怪可怜的。”
“挡着别人的路也不好,不若就和小爷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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